家暴妻子的时候,我没有把她当一个人

  家暴妻子的时候,我没有把她当一个人,1984 年,我出生在苏南农村,是家里的独生子。我们家比较传统,母亲照顾家庭,父亲做着三班倒的工作。到我懂些事之后,发现父亲除了能满足我的温饱,和我的交流屈指可数,平时甚至不太能见到他。

  印象中的父亲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人,起码在他 55 岁之前,当在外面遇到矛盾,首先选择的解决方式都是争吵,然后和别人发生肢体冲突。

  我跟爱人是 2010 年 12 月相亲认识的,两个月就订婚了。想法是我父亲提出的,他问我:「对方合不合适?感觉还行就趁热打铁。」

  不久我们同居了,住在她家里,那也是我们最融洽的阶段,她比较内向,但我们常常边散步边聊天,什么都聊。

  她叫张培(化名),是家里的独女,会把红楼梦每个章节都倒背如流,喜欢读《傲慢与偏见》这样的文学作品,喜欢诗歌,爸爸在外面做生意,有一个很不错的原生家庭。

  没办仪式前,即使已经领证,我也没这种感觉,但办了仪式之后,这种「控制欲」的转变很明确,在我父亲那种传统大家长的观念中就是:你是我的妻子了,那么你应该听我的话。

  突然组建的新家庭,难免在生活的小细节上有一些差异,大家都退让一下就没事了,但那时的我总觉得不适应,父母也会对这些小细节有想法,找我诉说。

  她感觉手机经常放在包里,不会贴身装着,有时会无法及时接到电话。我的控制欲真的很强,一个电话不接还可以,两个电话不接会非常烦躁,等她回家后就会发出质问:为什么不接我电话?你可以别的什么都不带,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?

  还有一次她感冒,买了药随手放在了餐桌上,但我感觉餐桌用来吃饭的,就因为这样一件小事,我大动干戈地跟她吵,到后期就是打。

  后来我看书才知道,这就是施暴者的控制欲望在作祟。在外面受了委屈、掌控不了局面,回家之后就想掌控一些权力,想在小家庭当中实施一下。

  先是说话音量提高。比如涉及到婆媳关系,她想要出去住,有两个人的小天地,我要么回避岔开话题,要么就把音量提高,让她感到恐惧,让她闭嘴。她的一些正常表达,我都会感觉是在找茬,一点就着。

  我不一定骂她,但会找她的缺点去否认她,挫败她的自信。在这种常常被否认和厮打的恐惧下,她原本很自信很阳光的眼神慢慢暗淡了。

  第一次动手是她怀孕六个多月的时候,我们两个躺在床上,她想让我把工资卡上交,她来打理财务,但那时候刚刚结婚,我们家还是负债的,我大部分的工资要用来还债。

  隔天早上,她洗漱完毕去上班前,严肃地对我说,「顾伟,如果你再这样,我要告诉我爸妈,我也要告诉村里的妇联主任」。

  那天是 3 月 20 日,一场谈话后,我郑重其事地和岳父握了手,可以理解成男人之间的承诺,我的父亲母亲在场,孩子妈妈抱着孩子也在场。

  然而两周不到,4 月 1 日,我打破了承诺,起因是一个小冲突。我感觉自己不对,给岳父打了电话:「爸,不好意思,我又打了张培。」

  但生活在这种状态之下,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突然情绪失控去打她。像我们这种施暴者,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突然被什么事情触发了,就变成了那种很难理解的状态。

  搬到岳父岳母家后不久,我们去参加一个亲戚的酒席,到了酒店我走在前面,她抱着孩子在后面。我想先找到自己的座位,然后去引导他们,可能走得很快,没有等她,但她却以为我不管他们。误解又产生了。

  回家之后,孩子妈妈问「你怎么不等我,你为什么走这么快?」,说我在饭桌上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她,她还拿出饭桌上发的烟来丢我。

  我感觉她是无中生有,误解了我,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。幸好那时还是清醒的,就去厨房找岳母,岳母说:「你们太闲了,闲着没事干,去干一些自己的事情吧。」

  第二天四五点钟,初夏的早上天蒙蒙亮,她去了洗手间后无端地踹了我一脚,可能是无意的,但带有点力量。

  我攥着右拳,朝着她的头狠狠地打,没有把她当成做是一个女性,没有把她当成我的爱人,我就是在释放挤压的情绪。

  几年后,我在一个欧洲宣传反家暴的影片中,看到了同样的女性被殴打的场景,在那种恐惧下,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。孩子妈妈就是这种声音,她说不出话来,但极度害怕和恐惧。

  那天孩子跟岳母睡在一个房间,她被惊醒过来,我那时候还在打,用拳头去砸孩子妈妈的头,岳母用力拉开我:「你们在干嘛!顾伟你干什么!」

  这时候孩子听到吵闹,哭着醒来,岳母返回房间去看孩子,在她返回的空隙,可能一分钟不到,我又去厮打孩子他妈,我的情绪还没有宣泄完,继续打。

  这次之后我们分居了,她提了离婚。我那时候以为按照以前的处理方式去道个歉就行,反正只要她回来,我的目的就达到了,我可以不兑现那些话。

  登门之后,岳父对两个叔叔说的话,我现在还记得:「你们也有孩子,你们应该也是女儿,如果你们的女儿被别人这样对待,你们怎么想?」

  孩子妈妈本来一直待在房间里,我道歉时她走了出来,我感觉她有点松动了,这个事情七八成可以解决。

  岳父的一句话让她止了步:「张培你自己决定,如果你要离婚我支持你,但是如果你要回去,那请你自己想好。」

  当时的我,在网上找了各种方法应对举证,让法院采纳,还准备了一些否定甚至诋毁孩子妈妈的资料,但最终没有拿出来。

  那时候央视法制频道正在播《中国反家暴纪实》,一共八集,每晚 9 点多播放,我一集不落全看完了,这些关押在女子监狱的重刑犯,都是之前承受了非人性的暴力,最终杀夫。她们穿着囚服,痛苦的状态,对我触动很大。

  纪录片的第七集讲到了施暴者,讲到了「白丝带」,还讲到了白丝带「男性反对『男性对女性家暴』」的由来,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组织。

  那时候白丝带是有官方网站的,里面的一些内容打动了我。但真正帮到我的,是白丝带的心理咨询热线。

  第一个接起我电话的是王大为老师,他说了两个点我一直记得,一是施暴者的觉察,他说你应该要去了解自己愤怒的临界点,自己要辨别出来;二是脱离现在的环境,去培养一些兴趣爱好。

  确实,之前我的朋友很少,我也不知道去怎么去宣泄压力,心里难受的时候就睡觉,或者在沙发上面玩个游戏。

  热线里的咨询师是轮岗制,后来是一位叫葛春燕的女性咨询师接了电话,我和她聊了很久。当我在叙述「我想让孩子妈妈闭嘴」的时候,她反问了我一句话:

  后来,我接受了央视反家暴的主题采访,用了真实的名字,也没有用马赛克遮掩。虽然很担心会被身边的人认出来,但我发了一个愿,希望能真诚地和孩子妈妈说一句「对不起」。

  有时候我下班接孩子去吃晚餐,一开门看到他们在吵架,我就很紧张。我很害怕又进入这个争执中,去判断对错,争得面红耳赤。

  我改变的一个很关键的原因,也是因为我的儿子。我很害怕他会学我,因为我自己就是从爷爷、从父母身上学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,并且付诸于实施的。

  我爷爷的家暴比较严重,是我们村子里面比较出名的三家家暴家庭之一,爷爷打奶奶,也打孩子们,尤其是打姑姑。

  在农村,男性居多的家庭是不容易被欺负的,叔叔们习惯于和外面有了冲突之后,联合出去用暴力解决问题。而我,是家族里身负期待的第三代。

  这种无意识地去肩负「男性一定要光宗耀祖」的责任,要发扬家族的那些所谓的「好的传统」,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合理的,我觉得这没错,就是要靠我。

  直到后来我才慢慢知道,鼓励男性去支配的这种文化,其实塑造了一种阳刚、霸道的直男,社会、学校和家庭教育,并没有很好地去引入性别平等的理念。

  那年高考结果不是很理想,只能选三本和专科,我决定不念书,踏入社会积累经验。父亲却在耳边不断和我说「顾伟,你现在不念书,到时候不要怪我们。」

  他反复强调,母亲就在旁边不停附和,我非常反感。有些话到现在我依旧很难接受:「你不听我的话,迟早要去吃枪子儿。」

  2000 年 7 月的一天,正在吃午饭,父亲再一次谈到了这些问题。那一年,17 岁的我身体力量已经达到了一定的程度。

  因为她是个女性,因为施暴者会评估现场环境,我感觉母亲是可以去打的。那时的我,没有性别平等的观念,我们一家人都没有。

  小时候听到这些谩骂心里很难受,但母亲不反抗,我慢慢地感觉可以不去尊重她,可以去骂,甚至是殴打。

  后来去参加北师大的男性成长工作坊,老师让我们回想男性,尤其是父亲的示范作用。父亲带给我的,有正向的,比如要努力工作、任劳任怨,但更多都是负面的,例如在处理冲突时,用和平的、文明的方式去解决根本就不成立,也没有这种选择。

  有一句话也比较影响我, it starts with you,it stays with you 。我想把儿子的暴力,从我这里开始,阻隔掉。虽然我知道真正的矫治成功率并不高,但起码能够减缓、能够约束。

  刚离婚的时候,儿子才 4 岁,有疑惑但是不会表达,我工作上自降了职级,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孩子,慢慢和他解释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再一起生活:

  「爸爸伤害了妈妈,让妈妈感到害怕,为了保护自己,妈妈选择离开爸爸,是爸爸的错,我们要理解妈妈。」

  我的孩子情感很细腻,我有时候看他的眼神比较低落,就会问他是不是学校里有事情,他有时候会说,同学又误会我了、又欺负我了,我说那你很难过吗?

  刚开始改变的时候,我偶尔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,提高音量让他恐惧,但事后我会和孩子道歉。真诚的道歉是很有力量的,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成长。

  我也开玩笑地和他说:「爸爸有 10 个缺点,现在改了 2 点,后来又会改得多一点点,有可能会是 3 点 4点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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