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做了台死亡率 200% 的手术

  我当时年轻无畏,自认为英勇无敌,自信得膨胀,牛津还刚刚任命我做主任医师。随后,我又去沙特一家心脏中心主刀三个月。

  一天早晨,一位年轻聪明的小儿心内科医生来手术室找我,他来自梅奥诊所,美国明尼苏达州一座世界闻名的医学中心。

  他的开场白是:「我有个有趣的病例,你想看看吗?你以前肯定没见过这样的。」,紧接着又说:「可惜呀,你恐怕也做不了什么。」

  他拿出一张普通的胸腔 X 光片,上面的心脏呈现为灰色的阴影,但在受过专门教育的人看来,它仍能透露关键信息。

  很明显,这是一个幼童,他的心脏扩大而且长到了胸腔错误的一边。这是一种罕见的异常,称为「右位心」——正常心脏都位于胸腔左侧,他的却相反。

  同时,在血管造影中,病人的左心室主动脉瓣的下方有一个巨大的团块,位置十分凶险,几乎截断了通向全身的血流。

  男孩和他年轻的母亲是红十字会在阿曼和也门交界处发现的。在炙热的沙漠中,母子俩瘦骨嶙峋,浑身脱水,已经快不行了。

  也门是个法外之地。她在那里受过强暴、虐待和残害。而且她是黑人,不是阿拉伯人。红十字会怀疑她是在索马里遭人绑架,然后被带到亚丁湾对岸卖作奴隶。

  但是由于一个不寻常的原因,他们也没法确定她的经历:这个女人从不说话,一个字也不说。她也没有显出什么情绪,即使在疼痛中也没有。

  梅奥男带我去了儿科加护病房,男孩还插着鼻饲管。他母亲就在儿子小床边的一只垫子上盘腿坐着,她日夜守护在儿子身边,始终不离。

  她美得令我震惊。她有一头乌黑的长直发,消瘦的手臂环抱在胸前。她手指纤长,握紧包裹儿子的襁褓。这块珍贵的破布卷替男孩遮挡炽热的阳光,在沙漠的寒夜里给他保暖。

  她的目光转向了我这个陌生人,这个她听人说起过的心脏外科医生。她的脑袋微微后仰,想要保持镇静,但颈底还是沁出一粒汗珠,蜿蜒地流到胸骨上窝。她焦虑起来,肾上腺素正在涌动。

  我试着用阿拉伯语和她沟通,她抬起头来,大睁着眼睛,我知道她听懂了。她张开嘴唇,但还是说不出话。

  当她掀开亚麻的襁褓,我不由吃了一惊。这孩子瘦得皮包骨头,肋骨一根根地凸在外面。他身上几乎没有一点脂肪,在胸壁下方,我能看见那颗古怪的心脏在搏动。

  母亲爱惜地将亚麻布盖回他脸上。她在这世上已经一无所有,除了这个男孩和几片破布、几枚戒指。我心中不由升起了对母子俩的一股怜悯。我的身份是外科医生,但此时的我却被吸入了绝望的漩涡,客观和冷静都消失了。

  我们找来了一个索马里口译,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,但是她依然没有回应。我努力解释手术的复杂之处,她却好像没听见似的。这台手术的名称是「右位心的左心室流出道梗阻疏通术」,为了我的利益,后面跟了一个短句:「高风险病例!」

  这使我在手术失败时不必担责,至少在纸面上是如此。我告诉母亲,这是男孩唯一的生存机会,她只要在同意书上确认就行了。

  终于,她从我手中接过钢笔,在同意书上潦草写了几下,我叫梅奥男连署了知情同意,然后自己也签了字。

  我始终没看文件,而是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,寻找许可的神情。这时的她,皮肤闪烁着汗水,肾上腺素喷涌,身体因焦虑而发颤。

  我还没来得及品尝胜利的滋味,几个成人心内科医生就传来了一条消息:一台严重急诊外伤手术需要我马上再上台。

  离开手术室时,我发现那位母亲正盘腿坐在走廊里,看上去孤零零的,分外凄凉。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五个小时。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无法与人沟通,一腔情绪在体内积聚太久,我感觉她快要崩溃了。

  他们终于拿走了她手里的那卷破布。她见到我,一下跳了起来,脸上现出恐慌的表情。手术成功了吗?我无需开口说话。我们目光交会,瞳孔对着瞳孔,网膜对着网膜。

  去他的礼仪,去他的围观的心内科医生,我现在非向她表露感情不可了。于是我伸出一只黏乎乎的手,心想她是会跟我握手还是远远躲开。我的善意举动化解了紧张的气氛。她抓住我的手,控制不住地摇晃着。

  在这整场溃败中,那位可怜的母亲始终待在病床旁边。她眼看着他们猛按儿子的胸膛,又眼看着电流使他小小的身子从床上弹起、痉挛。还好他只被电击了一下就除颤了。然而除颤后的滴滴声并没有给她多少宽慰。

  我看见她时,她正紧紧捏着儿子的小手,眼泪从脸颊上滚落。之前护送他从手术室出来时她是那么快乐,而现在又是这么凄凉——我也一样。

  我们已经走到了康复和死亡之间的那根细线上。病人的生死取决于专家的手段,取决于我们在之后的每一分钟、他每一次心跳期间的作为,我们必须对各种强力药物做平衡的调配,最大程度上发挥这颗可怜的小心脏的泵血能力。

  因为长时间连接心肺机,男孩的肺部已经发炎硬化,血液中的氧气含量因此持续下降。他的肾脏也开始衰竭,需要透析疗法。

  那位母亲不肯放我走。她的眼睛紧盯着我,泪水从高高的颧骨滑落。她强烈的分离焦虑几乎就要把我拉住,但这时我已经耗尽了体力,也害怕男孩要是死了该怎么办。

  她在世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。虽然我想表现得和善,但现在该退后一步了。你可以说这是职业的态度,也可以说我在自我保护,也许两样都有。

  午夜早就过了,值班室窗外是重重屋顶,活动室连着可以仰望夜空的阳台。我茫然地望向天空,希望能望见英格兰,望见家乡。

  我努力让大脑休息。梅奥男知道我明天早上还要给几个婴儿做手术,所以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给我打电话。我急切地想见到那孩子身体好转,想摸着他暖暖小小的腿,看金黄色的液体流进导尿袋。

  拂晓时分,宣礼塔上的召唤声把我叫醒。时间是五点半。重症监护病房昨晚没有打来电话,这让我有了一点谨慎的乐观。

  她从孩子小小的身躯上拔掉了输液管和引流管,然后纵身跃入虚无,到天堂里追赶他去了。眼下他们都被送进阴冷的太平间,在死亡中再也不分离。

  如果这是小说,大多数作者写到母亲自杀、在塔楼底发现两具尸体,就会结束这场两条脆弱生命的毁灭式悲剧。

  我在一个技术员的协助下开始了工作。严格地说只有那孩子是我的病人。他的头部先撞到地面,头骨撞裂,脑子像掉在地板上的果冻一样碎开了。他没有出多少血,因为他在坠楼时已经死亡。

  我问了一个关于脑部的重要问题:这孩子有结节性硬化症吗?这种脑部疾病往往与心脏的横纹肌瘤一起出现,它会造成痉挛,有可能促使了他死亡。

  我自己动手拆掉缝合线,打开了他胸部的切口。我之前猜想他的起搏电线脱落了,我猜得对吗?这一点已经很难判断,因为他母亲在他死后把电线都拔了。

  但线索还是有的:一个血块从右心房边上噗嗤一声掉了出来。从其他任何一个方面来看,这台手术都是成功的:肿瘤几乎完全摘除,梗阻也缓解了。

  我的目光被那位母亲乌黑而破碎的身体吸引,它现在赤裸地横放在相邻的石板上,那样消瘦,却依然透出自尊。不幸中的大幸,她那美丽的头颅和修长的脖子没有损坏,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大大睁着,但眼神已经黯淡,只是定定地望着天花板。

  她的伤不用解剖就看得出来:一双胳膊折断了,两腿可怕地扭曲着,腹部因为肝脏创伤而隆起。从这么高的地方掉落没人活得下来,她也知道这一点。

  她的左耳上方有一处愈合的颅骨骨折伤口,硬脑膜和下面的大脑都受到了破坏。其中就包括大脑皮层上负责说话的布洛卡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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